观察室不足十平米,有两扇门,一扇在北墙,通走廊。一扇在西墙,通手术室。南墙镶嵌一大块加厚超白玻璃,窗外的青天灰云远山近树一览无余。室内,从棚顶到墙壁几乎清一色的白,白色石膏吊顶,白色乳胶漆墙面,白色板式平开门。除了靠东墙摆放的白色电脑桌上显示屏的边框是黑色的、电脑桌旁边的单人椅是原木色的、手术室的密闭门是蓝色的,再无其它色彩。就连此刻电脑屏幕上心脏曲线的线条,也失去了它应有的黑底色,变得模糊而惨白。
何静试图眨下眼睛,但却失败了。不但眼皮无法合拢,眼珠也不能转动!何静又试图站起来,但是攥着椅子横撑的手指却怎么也打不开。她努力令身体前倾来带动臀部和大腿,但是身体仿佛被焊在了实木椅子上,无法移动分毫。
不能这样!一墙之隔的手术室里,父亲正在与死神搏斗,她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时候出现状况。站起来,何静!她说。但是没有声音入耳,四周死一般地寂静。
“叮”,一声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适时响起来,音量不大却很清晰,仿佛梵音,她能动了。屏幕上的心电图曲线也在随着她生命体征的回归活了过来,洄游的三文鱼一般争先恐后向前冲去。
何静眨眨眼,三文鱼游得越发快了。河宽风大,水流湍急。三文鱼拼命向前、向上。何静长处一口气,低头看了一眼手表:手术才三十分钟而已,她却仿佛过了一生。何静顺势抬起麻木的胳膊揉了揉胀痛的双眼,待她放下胳膊,显示器屏幕上赫然横着一条直线,像阴冷的贪吃蛇,笔直地向前游弋。随着一次意外波动,三文鱼头尾舒展,认命般沉入水底,她眼中只余一个平整的河面。
何静怀疑视力出了问题,打算凑近点去看个仔细,手术室的门这时被打开,有人走过来轻拍她的肩膀,然后蹲下来拉她的手,又抬头看她的眼睛。她长着一双丹凤眼,很媚,却不俗。她记得她,半个小时前,就是这个丹凤眼护士把无尘衣递给她,同时还鼓励地对她微笑,那意思她明白:相信我们!现在她却满身疲惫、一脸歉意,用行动和表情告诉她:抱歉,手术失败了!
何静冲她咧下嘴,又点下头。父亲说无论何时何地,只要有人和你打招呼,你都应该回应,这是起码的礼貌和修养。
丹凤眼递纸巾给她,何静没接。丹凤眼扶她起来,她趔趄了一下才站稳。她觉得胸口很闷,呼吸困难,胸膛里似乎填满了棉絮。她脱下无尘衣交给丹凤眼,径自向门口走去,脚下轻飘飘的,仿佛脚下是一团团松软的云。
丹凤眼似乎想叫住她,门突然被推开,何灿满头大汗闯进来。
“姐,咱爸……”他看见了显示器上的心电图和丹凤眼的歉意,还有毫无表情何静。吃惊、愧疚和痛苦的表情在何灿脸上交织,何静觉得好笑。她没笑也没哭,她心里憋得慌,必须出去透透气。
天上没有太阳,只有灰色的云。灰色的云连成一片,把天遮得严严实实的。没有风,闷热。
何静穿过住院部,绕过门诊楼来到医院广场。广场中央有课古树,古树很粗,虬枝交错,枝蔓纵横。树根下青草和鲜花不知人事苦恼,恣意释放。古树周围被六把长条椅子围成一个圆圈,有病人和家属坐在椅子上休息。何静找了一条没有人的坐了上去。
按常理,她应该是去看看父亲,毕竟最后一面了。她还应该呼天抢地,痛哭流涕,以示做女儿的孝心。她还应该指责医生技艺不精,叫嚣把医院告上法庭。最不济,她也应该默默流泪,让旁人看见的她的伤心。但是她做不到!她不敢进去,她害怕看见父亲羸弱的身体上插满各种管子,她害怕父亲原本完整的肌肤被手术刀切得残缺不全,她更害怕父亲临死前痛苦不堪的表情。她不行,她做不到,她也接受不了。她固执地认为,只要她没看见这一切,父亲就还活着,还说生前的样子。